第二回(1/2)

因为只有这样,

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冲动。

我是用毒来挡。

不让心死去一些,

它简直就要原样地复活如初了。

四个月前。

国庆长假让我一口气瘦了四斤,但和以往不同的是,过去我多半是被七大姑八大婆们的热情关怀给坏了胃口,这次却是二老的自豪供述让我下不来台。无论老爹还是老妈,通通无视我的表态,在饭局上把辛德勒吹成了奥巴马,还比奥巴马身材更好,皮肤更白,中文更流利。即便在家时我泼过他们多少冷水,一再强调没有正式开始恋爱,还没有还没有,可架不住二老眼中熊熊燃烧的火光,那炽热的激情,疯狂的投入,过去我只在喜欢把人凑到一起创作"18禁"小说的同人女那里见过。可就是这二老,差不多就在饭局上完成了一整本关于我和辛德勒的同人小说了(撰文:我妈,插图:我爸),总之如何如何有缘,如何如何相配,插图上的银杏叶铺满了我和辛德勒散步的小道,落在我们的肩膀上。

"什么时候能带来让我们看一看啊?"亲戚们转来好奇的目光。

"最近又出差去了,他工作很忙的,一年里搞不好半年都不在国内。满世界要飞。"老妈笑得发自内心,"原先我还担心呢,结果倒负负得正,本来如曦也是个工作狂,这样他还更能理解,两个人之间共同语言反而多。"我心想别人还没质疑你就先解释,抢白得不嫌心虚么。

"你算一桩心事解决了。"

"是呀,我以前就一直对她说,家里什么都挺好的,就你这一个问题。要是解决了,那我真什么心事也没了。""难怪哦,看你最近气色也好了,活动都不来参加了啊。"和老妈曾经结成过"秧歌队TWINS""健美操BY2"组合的大舅妈有些不满。

"没啊,后天的演出我就会去的呀。""能上电视的么,你肯定不会漏掉啊。""上电视?什么节目?要演出?"我好不容易从一个没有辛德勒的话题中得到口救命般的氧气,逮着老妈殷勤地追问,像操作一把抗战电影里的独轮鸡公车,心惊胆战地滚着轮子走,就怕它忽然一歪,又往旁边倾覆出我的下一本同人小说来。

"是这样,我们的表演获了奖,后天晚上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,你要不要来看?我已经拉了你老爸了,你也来看一看吧?"她以纯粹的喜悦和期待对我说,这在外人看不出,可我自己晓得当中的难得,没了以往总忘不了捎带着埋汰我两句的意图了,我简直能看见老妈把"埋汰语录"给利利索索烧干净的样子。五六年下来,用"厚度"已不足够,得是"高度"快赶上人膝盖的黑历史,烧得好像迎接红军就要来了,好日子即将开始了一样热烈。

对比去年的国庆节,我回家和二老一起过。当然饭桌再度从结婚这个话题开始,人工冷却了面前的诸多热菜热饭,那盘糖醋鲫鱼都快结冰了。当时我几乎不作怀疑,我要和二老永远对着干下去了吧,想也心酸,无论在其他地方把自己积累成一个怎样出色的女儿,却永远不能抵消这一点在他们胸口仿佛扎在死穴里的一根刺。

那天半夜我为了寻找资料在书房里翻箱倒柜,有个贴着"将来用"的纸盒引起我的注意。我搬来凳子将它从书柜上层搬下来。打开扫了一眼,觉得一头雾水,多是一些亲子杂志和早教刊物。剩下的剪报也多半属于这一题材。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剪着"宝宝学前智力培训"的文章。

我用手指摩挲一遍"将来用"这三个字,很明显是母亲的笔迹,却又比平日里写得更加工整。

"你们这么想抱孙子,怎么不去做人贩子算了,将来我就和你们在公安局110的网页上的照片合影好了。"好像是有的,在之前的争执最后,我被不耐烦刺激到极限的心,开始允许自己口不择言起来。

"是啊,指望你,我还不如干脆去领养算了。我去给人家做保姆算了。"老妈在脸色铁青方面从来没有落后于我。

只不过我从来都是随便说说,但原来老妈一直在认真地准备着,期待着,持续地期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实现的结果。她退休后常在小区里目睹其他带着孩子的奶奶外婆,内心里充满各种知识分子的高傲,"诶这样对孩子不好的呀""助长他的坏习惯呀""报那么多学前班没有用的呀""都不行的不行的呀"。她简直忧国又忧民,却终究和那些有志难伸的悲剧人物一样,徒有满肚子理论,始终无法运用到实际。

"去啊我肯定去看,怎么敢缺席。"想到那个纸盒,我对老妈这份久违的快乐给了足够的捧场,甚至也说戏话一般吹捧她"红了以后可还要认我这个女儿啊"。

"认的,认的,我女儿还要给我抱孙子呢,我怎么能不认。"她一口气夹了四只大虾在我的碗碟里。可她却比这几只糖醋的大虾笑得还要甜蜜。

辛德勒在这个国庆假期的最初几天还给我发过几条短信,随着他之后进入没有信号的偏远地区,取而代之的是节日里最热络的各类广告,要卖给我地铁口的精装小户型或者被海关没收的进口车。毕竟假日里大家都忙着把自己从原先繁冗的社会关系中松绑,慢慢地我连手机关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。

回父母家躺到第三天的傍晚,我正坐在客厅里看一出熙熙攘攘的电视剧,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,老爸接的,"喂?""哦?""对"地发了几个音节后把听筒递给了我,我还在奇怪,毕竟很少人会把电话打到这里,等下属的印度人一着急便原形毕露的印式英语响起,我花了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老婆难产,他需要立刻回国。我安慰半天,让他注意安全,及早出发,给了他一个礼拜的假期,顺便把他目前正在负责的工作也揽了下来,结束通话,我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。

赶去公司和印度下属交接完工作,离开时已经入夜,长假第四天的办公楼,零星几层还是亮着白色的灯。我坐着电梯在抵达地下车库前,先在一楼停了停,保洁员提着一个大塑料桶和两块抹布走了进来,正要关门,有人的脚步凑成一副赶电梯的节奏。

"不是上去,是往下哦。"在他踏入的瞬间,我对来人提醒道。

"啊?"对方的声音一缩,也许最初有过片刻"也行,那就这样吧"的无谓,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秒后,就匆匆地退了出去。

我的食指在关门键上按成一个磁吸般的牢固状态,那触感随后一直跟着我到上了车,好像五感里侧重向了某一方,剩下的视觉听觉就会变得稀薄些,让马赛最后被电梯门裁剩的样子得以充分地淡化,连同他的神情中的欲言又止,欲言又止中的不说不快,不说不快中的如鲠在喉。

我的心情毫无疑问瞬间坏了个透顶。

一旦算出离最后一次面对面的私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有余,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热的放冷,冷的放成坏的。不需要星座运程来每周揭疮疤,我也知道什么是"本周感情运好比'断线的风筝'""本周感情'无疾而终'""本周感情是'一个人的幸福'"。仿佛每个礼拜都得听质量检验局来宣判一次停业整顿,充满着"往死里整"的狠毒。

而方才的那扇电梯门关得如此快,快得他只是一个由情绪所构成的图案,我看不见他的头发,脸,看不见他的衣服和鞋子,只看得见他的闪烁和哑然。以至于我只能从记忆中搜索属于马赛的大致面貌。但我要选择哪一帧里的他呢。他刚刚以新人之姿出现在公司的会议室里,头发让背景漂出异样的浅色,还是他忽略了我不断的联系,使我情绪失控追问时流露的无措?又或者,他看似输了,被我的言行和举止、被当时宾馆中的气氛所逼迫,放弃了原先就不那么坚定的意志,把我圈进他的两手?可事实上,他最后却用胜者的姿态,他承担不了我过高的希望,他说喜欢也仅仅是喜欢,可他连对喜欢的理解都和我保持着彻底的大相径庭。

"见鬼,见鬼。"我在驾驶盘上愤恨地弹着莫扎特的名曲《心沸腾着怒火》,很快在下一个红灯口,我便发现自己把手机忘在了办公室,不得不打个掉头折返回去。

但说也奇怪,那时便仿佛临头浇下了水,身体起初莫名的燥热一瞬安静了下来。

等到重新把车停好,进了电梯,关了门,走出电梯,迈入一片漆黑的办公室,我在屋子正中站了几秒,慢慢地,才审视出了藏在沿途的平静中,难耐的不平静。

我压根无法美化自己这段返程中的渴望啊,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告诉我什么也不会发生。但我仍旧偷偷地,暗暗地,无能为力地还期待着在返回后可以发生些什么吧。

我拍拍脸朝尽头的会议室走,都市里辉煌的灯火就在窗外一意孤行地挣扎。最近公司斜对角上的路口,一座新型的综合娱乐城正在建造,白天路过时总能看到被刷成口号状的广告,许诺着要成为所有人幸福的向往。尽管每次我都满怀不屑,根据一直以来的经验,除非它的娱乐项目是免费送人金条,或者钻戒,或者两万股原始股票,不然还是早点打消了要做万人迷的念头才好。说白了,幸福也是个被彻底滥用的词,甚至连幸福本身也不能控制自己在下一秒就变质。

会议室中央的水晶灯打开后照得四壁一派辉煌,连原先窗外丰富的夜景也衬得模糊了下去。手机果然在桌子一角躺着,取回之前,我顺手捡起几张吹落在地上的A4纸,检查了一遍没什么用,揉成团正打算去丢。

我坚信自己并不是磨蹭什么,可巧合还是极奢侈地发生了--头顶的水晶灯"啪"的一声熄了下去,没等我判断这只是单纯的跳闸,在水晶灯灯座附近的吊顶,从角落冒出了可疑的光亮。尚且微小,但却十足危险的光亮。

等我茫然地迈了几步换个角度,看清那是一簇在跳电后冒出的火花。无风的黑暗中烧成笔直的一株,渐渐地把四周都熏烤成自己的辖内。

我彻底地乱了分寸,这条正准备大展拳脚的火舌战胜了我所有的智商,让我脚步往左挪几步想要找水,又很快自我否定电火似乎不该用水,往右挪几步想去致电物业,却又担心等物业赶来解决会不会已经太晚,我就这样不自觉地转出几个圈,一个人把手足无措体现到极致。以至于不知是什么原因,总之他的出现再不可能比此刻更像"救星"一点了,马赛站在不远处,开了临近入口的灯,扬点声音问我:"怎么了吗?"

我后来也没有问怎么恰好那时他就在场了,我对这个恰好有着不愿去考察的爱惜。就让它成为冥冥之中的一个组成吧,不管是怎样的原因,上帝像削着一圈很长很长的苹果皮而迟迟没有让它发生断裂,它原来也愿意为我留下这点温柔的动作--请不要断。

而回顾当下,那个突然发生的事故所带来的恐慌,暂时远远压过了对儿女情长部分的比重。

我的声音不自觉变着形:"……不能开灯吧!得先断电!""诶?怎么了?"

"烧起来了,里面的灯,大概是跳闸,吊顶烧起来了!……怎么办?怎么办?""里面?"马赛跟着我走进现场,火势幸得还未蔓延,但被熏黑的墙体仍旧在扩大着面积,"……啊真的。""怎么办?"我的担忧已经由最初的没头没脑而踏到了地面,"打119吗?还是找物业?不能用水泼吧?!""你这里应该也有灭火器吧--"

"有吗?有的吗?应该吧……但在哪里?"马赛转身朝外走,我下意识地跟着他,旋即才明白自己得守在原地观察局势。好在很快地他便提着一个灭火器走了进来。

会议室里没有光线,"提"和"灭火器"都不过是我在他动作的色块间猜测出来的。接着他一下子踏上桌台,然后顺手拔了什么,再举起,他动着的时候,身周被搅开的光影就在一个非常微小的坡度间顺势软软流动。

"你会用--"我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口,马赛打开了灭火器。

一团在幽暗中染上光的白雾,忽然地就从屋顶炸落了下来。它膨胀得很快,没有人来得及躲,火苗乖乖熄下去的同时,那朵白色的烟也越扬越大,有了开花似的姿态。无声无息地袭击了我和马赛。

屋子里转眼就是一股化学味道。这味道下一秒就凝固成颗粒,干粉灭火器在会议室里傲慢地铺了一层白灰。

我眨一眨眼睛,鼻息还是憋着的。感官在奇怪地错着位。我看着白色的气息,触摸着呛人的颗粒,嗅着还在飘扬的微光。

"要开窗啊。"马赛对我说了四个字,他已经跳下桌子,把一侧的两扇玻璃窗摇了起来,总在高层捕猎的风发现了失防的缺口,湍急地灌溉进来,屋子里的味道一下淡去了不少。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,伸手摸到附近的桌角,桌角上的纸,笔,什么都带着糙糙的沙粒一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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