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 mortals(上)(1/2)

失去双翼後,除了力量强度的变化,我的体质也发生了改变。

不是抵抗力降低,容易生病。如果是那样倒还好。

而是每天夜晚,当月神王结束一天的工作,从结界中浮现出来,站在我面前的时候。

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地感受到,这个戴著旧面具、穿著朴素到近乎简陋的男人,

让我无法直视。

即使只是银发的缓慢拂动。

那微微起伏的发梢,就像巨槌一下一下捣击我的内脏,让我战栗不已。

他静静地站住那儿,

抬起手臂,将温热手掌放在我头顶缓慢抚摩的时候。

我心底就会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敬畏之情。

必须耗尽全部精力,才能咬牙止住面向他屈膝下跪,四肢著地趴伏在他脚下,

崇敬且卑微地亲吻遍他的神袍下摆和鞋尖的冲动。

──失去了双翼的我,等於是没有了力量之源,

我的等级降低了。

低阶的生物天生就对高阶的生物没有抵抗力,

满含敬畏心理。

阶位差得越多,这种鸿沟就越明显。

按照目前这个降阶的速度,

用不了多久,

我就会和其他水龙疆的民众一样,

只能跪在他脚下,连这个男人的膝盖以上都没办法直视。

这件事,我没有告诉月神王穆底斯。只是在他靠近时撑直脊背、克制本能。

他也就没有发现。

因为他也在变得很怪。

──越来越怪。

最开始奇怪是在他给我喂饭的时候。

本来,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正常。

他把我抱回寝殿,做饭、喂饭。

但是,当他坐在我面前,左手修长五指拢著右手腕部的袍袖,

右手将盛著汤的勺子伸向我的时候。

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龙压。

和肆无忌惮的雷奥不同,穆底斯叔叔性格平和,结界能力强,不喜欢释放龙压震摄其他人。

从他的身上,

我从没有感受到过压迫感。即使杂种龙的我要比他们两个纯血龙族的等级要低一些。

可是现在我感觉到了,可见我们之间的级差已经大到了一定的程度,

高等结界也遮掩不住。

和太阳王的龙压不一样。叔叔的龙压并不那麽容易被察觉,

像浸没海面之下的冰山。

我也是第一次发现──这股之前一直被我忽略的,神圣而纯粹的力量,

原来就时刻环绕在男人的周围,

在他静谧的举手投足间,填充满了整个的寝殿空间,

又顺著窗口向外延伸,在月下铺开了几千米。我甚至怀疑有一部分龙压连接在了结界另外一端的御座之间。让他能够随时掌控著龙压能够触及到一切。

无论他走出房间,或者拿著餐盘进入寝殿,靠近我或者远离我。

被这股无形的龙压紧紧裹在最中心位置的,都是我。

──每分每秒都在无声地缓慢游弋著,抚摸著我、压触著我、缠绕著我,几乎要将我攥碎了。

“……”

我的额角沁出了汗。沉默地倚坐在床上,承受著对面按下的重压。

穆底斯叔叔毫无所觉,坐在那里,

低著头,

用汤匙匀速转腕搅拌过烫的奶油汤。

被他这个徐缓动作而牵动的龙压,

就像无数条无形的透明的巨蟒,缓缓慢慢地从我身侧滑过,锋利鳞片顺著我的皮肤徐徐剐过。

“……”

为了缩短进食,减少他靠近我的时间,当叔叔舀著温度适中的汤勺向我的嘴唇移过来的时候。我抬起眼睛,

肩颈使力,

向前倾了身体,唇面磕上他贴过来的银汤匙边沿,张口吮去里面的奶黄色汤汁咽了。

断翼已经很多天,这个吞咽的动作,大概是我对他的行为第一次主动配合。

男人可能也没想到。

我的嘴唇主动碰到勺口的时候,他的手臂立刻顿住了。

“──啪!”

原本平搁在他膝盖上的餐盘倾斜著滑到了地上,

奶油汤淋淋漓漓淌满了地毯。

“……”

他像是没发现一样。在我喝这口汤的整个过程中,

手臂一直一动不动地保持著这个姿势。修长食指麽指圈著勺柄,连银勺的角度都精确的保持不变,让我含勺喝了汤,舔了唇角的汤渍。

直到我喝完这口汤很久之後,

他还是没有动,将早就空了的汤匙戳在我的嘴边。佩戴著面具的脸笔直地面向著我,

好像在走神。

房间里很静。只有钟摆声匀速作响。

安静的空间里,叔叔身上的龙压就显得愈发庞然、恐怖。

像骤然停下来一样突兀。穆底斯叔叔突然开口说话了:

“这好像是你第一次……”

刚说出口这几个字,他就又停住了。

我抬眼看他。

房间里一时很静,穆底斯叔叔坐在那儿,

视线遮蔽在面具後面,全身不明原因地,

从他苍白的皮肤之下,

银色的长发间,开始浮现出乳白色的微光,像是一座纯银的烛台,

映亮了他弧度完美的下半张脸。

然後他坐在那,笑了。

虔诚的水龙疆人没法看到月神王膝盖以上的部位。

其他国度的人没有机会见到始终在御座之间封印魔族的穆底斯殿下。

太阳王和月神王天生不对盘,即使见面了,也不可能相视一笑。

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,见到穆底斯叔叔笑容次数最多的人。

几百年前我就知道了,

穆底斯叔叔笑起来好看。

抚摸我头发的时候,给我念书的时候,教我使用魔法力的时候……他总是弯唇带笑,优雅且温柔。

优雅、温柔,都是穆底斯叔叔的象征。

不过,无论叔叔笑得多麽温柔、多麽优雅,

我总是能够感觉到,他的身上,有著很强的脱世、疏离感。

我一直认为,这是因为这个男人总是戴著面具。别人看不清楚他面孔的缘故。

现在我发现不是。

因为现在的他,

露出的这个笑容和以前的哪次都不一样。

──如此不一样,以至於这个笑让他看起来像是变成了一个陌生人。

当然,我可不是鉴别表情的行家。说不出具体到底哪不同。

是露出的牙齿多了一些,

还是唇畔的弧度更弯了些。或者是其他的什麽。

就只是切实地感觉到,他现在的这个笑,

是暖的。

他单手持了把银勺,没什麽形象可言。

但是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只是捏著把勺子,就能笑得这麽幸福。

他的全身都在散发著白色的光晕,一度低下了头,用手背遮了一下弯起的唇面。

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遮住。

幸福得简直在他的周围簇拥满了无形的粉色花朵。

──现在的穆底斯叔叔,

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已经活了六百年的,庄严且禁欲的圣徒。

而像是一个普通的,有喜怒哀乐的人类。

神圣的外衣在那一瞬间被破开,只剩下一个幸福的,英俊到不可思议的男人。

一开始,

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控制住自己,

别被他骇人的龙压摁倒上。

後来因为他笑得时间太长,

我默默等了好久,可是他还在笑。

让我不禁怀疑。

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不当的举动,或者说了什麽话,让他觉得这麽可笑。

自从翅膀被他撕掉,被囚禁在这个空间中之後,我除了规劝之外,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。

动作也是一样,

除了刚才主动地从他的汤匙中啜了一口汤之外,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回应。

为什麽他会笑成这样。

──我没见过这样的他。

如果他把我的翅膀折断之後,把我铐在囚室中,用烙铁和电击刑讯,让我承认他的所有权,让我屈服。

我肯定会抗争到底。

可是现在,他坐在这,因为我都不知道原因的一些小事,一笑就是半天。

我只觉得有点儿难受──可是,

又不知道为什麽会难受。

径自微笑了起码半个小时之後,穆底斯叔叔似乎才注意到,

他膝头的餐盘已经打翻了。奶油浓汤洒了一地,半焦的牛角面包和猪肉卷滚得到处都是。

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之後,他端著餐盘离开了我的寝室,

似乎是去再做一次晚餐。

直到他的身影从我的房间中消失,我紧绷的脊背才第一次松弛下来。

汗水已经浸透了几层的衣服布料。

──这就是所谓的,高阶生物对低阶生物的绝对威压。

穆底斯叔叔折断我翅膀的时候,

也没想到吧。

神祭日的时候,圣光会改造历届神后的体质,让她们能够承受高等级的龙压。

似乎因为我本来就是龙,雷奥和穆底斯的龙压对我造成不了威慑。

这一部分的改造就省去了。

所以现在,

断翅降阶後的我,光是抑制向他下跪的**,就耗尽了力气。

在穆底斯叔叔回来之前,我稳定下自己的呼吸,阖上了双眼。周围的景色瞬间一暗。

几分钟後。

“──喀嚓。”

门锁作响。

穆底斯叔叔走路没有声音,但是从门口那边传过来的半焦的饭味还是告诉我:他已经端著重新做过一遍的餐盘,走了进来。

我没有睁开眼睛。

看到我睡著的模样,

他好像是顿了一下。

然後传来餐盘被轻轻搁在餐桌上的声音。

我闭著双眼。

“嘶……”

叔叔用银匙将烛光盖灭,

四周光线一暗。

“……”

然後,我感觉到一双手将我轻轻地抱起来,将我安置著躺成最舒服的姿势。

接著,一条柔软的毛毯覆盖了我的全身,

拉到我的下颌处。床单传来的细微触动感告诉我,

毛毯四角都已经被掖好了。

按照之前的经验,

他在我睡著之後,就会离开这个空间,回到御座之间,巩固封魔结界,为不久之後的水龙**立做准备。

对我的压迫感就会减少许多。

可是几秒钟之後,我身侧的床垫突然下陷了几分。

“……”

──他坐到了我的床前。

携带著一身的庞大龙压,

让我如同置身於高压的海底。

三秒钟後,

我周身的寒毛骤然耸立了起来。

“……”

一只温热的手掌,挟带著我之前从来都没意识到的压强,带给了我无限的压力,伸了过来。

他的指腹还残留著面包和奶油的味道。

我闭著眼睛,他并没有真的碰到睡著的我。

只是顺著我的眉宇和鼻梁之间游移著,和我的皮肤隔著零点一厘米的距离,像在将我的五官通过指腹描摹出来,缓慢地、仔细地一一划过。

这个动作我是熟悉的。

小的时候,每次穆底斯叔叔来访,

如果我还没有起床,

睁开眼睛,就会发现叔叔坐在那里,一只手虚虚地罩在我的脸上。

维持著没有碰触到我,不会影响我睡眠的距离,

缓慢地、轻轻地,

描画著我的五官。

那时候,我感觉到的是亲情和温暖。

不像现在,很多事情都变了。

只是因为他的靠近,成为了低阶生物的我,灵魂深处就生理性地难受不已。

必须努力控制,才能不皱紧被他虚虚抚过的眉心。

忍过这一分钟,

他摸过之後,就该离开去御座之间了。

……

一分钟之後,他还在虚虚地触碰著我的唇线,

食指贴上去,顺著唇缝的走势缓慢地游移,

不厌其烦。

……

再忍几分钟。

我想。

窗外星光和白色的月光随著星辰流转逐渐照入房间。四处都是静,只有钟摆声。

他的手指挟带著现在的我没法承受的气势。

眉间轻点,

就像是握剑笔直戳入我胸房。

麽指指腹温暖横向勾画我的耳廓,

就像是在我的肋间再横劈几刀。

所以龙是绝对强悍的存在,无形间就能让蝼蚁灰飞烟灭。

慢慢地,隔著眼睑,我也能感觉到,抚摸著我的男人指腹开始散发出来柔和的光芒,映亮了我的睡颜。

我现在有点摸透这光的含义了。

──大概他心情很好的时候,

身体就会不自觉的发光。

这一整晚,他都这麽独坐在黑暗之中全身发著亮,顺著我的五官越描画,动作一遍比一遍缓慢、温柔。

直到晨曦逐渐亮起。

两个人都一夜无眠。

我终於明白为什麽风龙疆的马厩要建在远离我的寝殿的地方了,

如果附近有龙族盘踞,普通生物根本睡不著。

这一晚上,我都努力绷著身躯上的每一块肌肉,

免得在下一秒钟就跳下床,抱住男人的膝盖虔诚亲吻。

撑到早晨的时候,浑身上下已经比一条咸鱼乾还要僵硬。

又忍耐了一两个小时以後,天色已经大亮。

如果是往常的我,也该清醒起床了。

如果是以前的穆底斯叔叔,

在这个时候,

早就应该把早餐做好,回御座之间了。

可是他还坐在我的床前。和七八个小时之前相比,动作几乎未曾移动分毫。

最後,还是我最先睁开了眼睛。

在我睁开双眼的前一秒钟。他收回了描画整夜的长指。

坐在我的床前,他向我垂下头,银发婉转地搭在我的枕边,容光焕发得不像是熬了一整夜。

“早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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