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7.一六六章(2/2)

所谓青史,大概只会在书上所谓的“眼见为实”后,再提上寥寥几笔臆测吧。

升仙殿的火已扑灭了,宫人从里头抬出来两具焦黑的尸体。

衣衫与面貌已辨认不清,但从发冠上的被火烧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,可以认出这两具尸身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。

须臾,一名侍卫从升仙殿里搜寻归来,跪地捧一把烧灼过后不减锋利的剑。

朱祁岳的“青崖”。

青崖,崔嵬,世上英,原就是昔淮水之战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,经烈火灼烧,焚而不毁。

群臣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。

朱南羡移目望去,是卧在戚寰怀里的玔儿。

朱玔是朱祁岳之子,去年冬出生,如今才不到一岁。

他似乎是刚睡醒,却仿若有所感一般体悟到周遭的敬畏与悲恸,明明不谙世事一个小人儿,却只压低声音流泪,哭红了一双眼。

戚寰抬眼,目光与朱南羡对上,她沉默一下,似是下定什么决心,狠一咬牙,起身排众而出,抱着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羡面前:“太子殿下,臣妾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
朱南羡道:“皇嫂请说。”

“请殿下恩准,为小儿朱玔赐姓为‘戚’,让他从此做戚家人。”

朱南羡看着戚寰,片刻,垂下眼帘道:“皇嫂多虑了,我其实不会……”

不会什么?

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赶尽杀绝?

可是,他不也一样从没想过要朱祁岳的命。

戚寰道:“太子殿下误会了,臣妾只是可怜小儿自幼丧父,若养在王府,定会孤单寂寞,不如由臣妾带回戚府,与堂兄表兄一起长大,学他父王一样习武从军,保家卫国。”

永不生在帝王家,一生戎装保家卫国,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来的心愿吧。

戚寰见朱南羡不答,一手扶着朱玔,一手扶着地面,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道:“陛下——”

朱南羡尚未登基,实不应被称作陛下,但此言一出,周遭群臣竟无一人敢反驳,只一齐将身子俯得更低。

“好。”朱南羡终于道,“本宫,准了。”

这时,礼部尚书罗松堂,工部尚书刘定樑,与户部尚书沈奚一起越众而出,齐齐向朱南羡施以一揖:“臣等——恳请太子殿下回宫主持大局。”

朱南羡的目光扫过他三人,最后落在沈奚身上,喉结上下动了动,道:“本宫……”

依大随的规矩,皇帝驾崩,储君自翌日起,便行新帝之名,为继任新君。

新帝当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,四十九日后,即行登基大典。

而在守孝期间,新帝的一切仪制都按帝王作准,连孝服都是素白云龙袍。

朱南羡知道他该赶回宫去,该赶到他父皇的塌边,亲自为他净脸,着衣,换袍,应当以储君之名,甚至以帝王之名,让这些经历了一番浩劫,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抚。

可是,他的阿雨呢?

见他没说话,沈奚三人又齐齐跪下。

所有人都跪着,只有苍茫的风声伴他一人而立。

朱南羡蓦地又想起他当年无力保护苏时雨时,沈奚对他的劝告。

你若真想保护谁,不然你足够强,要么她足够强,否则在此之前,爱而远之,未必不是一种保全。

他真是拼了命,一步一步,或是无从择选,或是竭尽全力,竟已要登上这万万人之巅,这个无人企及的位子。

可是,他的阿雨呢?他还是不能去救她吗?

跪着的沈奚似有有所感,抬眸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朱南羡的眸色一下变得非常寂静与难过,朱祁岳的薨殒与父皇的驾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,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苏晋还活着,只要她还安好,他就还有力气撑下去。

但他知道,他不能。

“摆驾,回宫。”朱南羡终于道。

宗亲与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两侧,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礼,为他空出一条该是帝王所行的道来。

这些人自明日起,就要改口称他为“陛下”了。

朱南羡沉默着自这条道上走过,足下仿佛沥着血。

走到枢星门,正准备登上皇辇,远处忽有一名凤翔卫亟亟策马进了正门。

这名凤翔卫正是他今早派去护送苏晋与安南使节的亲军卫之一。

朱南羡一见他,松开车辕,快步走上前去,急问:“怎么样?苏侍郎与安南使节可还安好?”

“禀太子殿下,护送行队走到白屏山附近,两侧山沿与山道上同时有火|药炸响,一路跟着的兵卫不知死了多少,连赵指挥使大人也身负重伤。苏大人与使节大人马车上的马匹被火|药所惊,摔下山崖,目下还不知生死。”

朱南羡愣怔地看着他:“既摔下去,怎么不去找?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勃然大怒道:“一个马车你们拦不住?!本宫派了六百兵卫,你们一个也没法救人吗?!”

侍卫道:“太子殿下恕罪,太子殿下恕罪。只因火|药令山石崩塌,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滚落的山石,或难以行进,或负伤丧生。小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柳大人,他让小人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后,速从宫里再调药材,跟去的太医恐怕也不够,还要自京师一带召集大夫过去。”

这侍卫说到这里,又道:“还有一事。”他顿了顿,“赵大人命小人禀报太子殿下。他说,苏大人此番落崖,也是因为今早命人急着赶路。”

“赶路?”

“是,苏大人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,想早些回到宫里。其实火|药惊马之后,跟在马车一旁的覃护卫本可以拖住那马车的。奈何马车实在走得太快,到处都是落岩,才摔落崖下。”

非常非常重要的事。

她是想,早些赶回来,与他成亲?

朱南羡整个人像被钉住。

明明夜已沉,薄暝时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却一下扑入他的眼里。

自心头盘旋起的凛冽之风又如尖利的刀,又将他眸中这副艳似血火的景搅得粉碎。

碎得一片片纷纷飘零。

朱南羡原地晃了晃,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,呛出一大口鲜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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